燕大姐家的民宿处处体现着猫元素,院子里闲步的几只小猫更成了吸引客人的主力明星。
不仅小猫需要适应客人们的热情,当了大半辈子农民的燕大姐也在慢慢适应自家小院的热闹。
近三年时间,一股强劲的“民宿风”吹过京郊大小村落,近千家民宿从曾经的农宅上拔地而起,在原本宁静的乡村中,召唤着城市的来客。这个十一黄金周,京郊乡村民宿预订量同比2021年增长九成,平谷区,更是以民宿领域的后起之秀、跻身国庆民宿预订热门地区的全国前十名。这股“看起来很美”的“民宿风暴”势头强劲、突如其来。燕大姐家的小院刚刚试营业,就在半个月前早早完成了预售。可直到如今,燕大姐也说不太清楚,这股民宿风从何而来?将吹往何处?她家的小院能否保持顾客盈门?甚至在客人好奇为何以“太后的猫”命名民宿时,她也还不能解答明白。
农宅“转身”
四个月前,我们第一次来到燕大姐的农家院时,正赶上他们家筹划一件大事儿:把农家院升级改造、建成中高端民宿。
给燕大姐家小院起名字的这个年轻人叫张海龙,是平谷一家专门为乡村民宿提供服务的文旅公司的创始人,他组织了设计团队来讨论方案,第一步就是把燕大姐自己定的“潜山石雨”改为“太后的猫”,但燕大姐对这个名字十分瞧不上。
张海龙的公司专门研究乡村民宿运营管理问题。在他看来,燕大姐和她家小院的困境,折射的正是当下乡村民宿热的氛围下,隐含的一个普遍的焦虑:农户看到民宿火热都匆忙效仿,却因理念、能力的局限,让自己陷入经营的困境。
34岁的张海龙出生于15公里外的东高村,与很多农家子弟的成长路径类似,张海龙通过读书走出农门,离开平谷投身城市,他在一家国企一路打拼到管理层,在距离老家几十公里的市区结婚生子,热热闹闹地展开自己的人生。
六年前,为了帮助父母卖掉家里的羊,张海龙在业余时间创办营销网站。也是在那个过程中,他重新深入乡里乡亲们的真实生活,第一次以不同的视角审视家乡。
张海龙发现,在他成长、离开的这二十多年时间里,整个社会的经济发展大踏步向前。但他们的乡村,即便地处首都经济辐射圈,村民们的谋生就业的途径依然十分有限。
他帮助改造民宿的燕大姐一家,就是典型的京郊农民之家。在这个距离北京市中心85公里的农村,地少人多,村民大多以打零工、做小买卖支撑日常开销,种地的收入只占很一小部分。
燕大姐从嫁到这里开始,夫妻俩就在务农之余,靠做零工、经营小买卖辗转谋生,人生经历说来也简单。25岁时,他们因为镇办制造厂转型关闭而失业,34岁那年,夫妻俩又经历了个体小买卖因网络销售模式的积压而失去了谋生渠道。
燕大姐夫妻的处境,就是当时很多京郊农民谋生困境的缩影:家门口几乎没有合适的就业机会,适龄劳动力不得不外出谋生。
2008年前后,到市区开出租车成了很多京郊农民的就业途径,燕秀华夫妻俩互相鼓励着学了车本,成了出租车司机。曾有媒体统计,平谷是北京市出租车司机输出量最大的区,鼎盛时期仅太后村就有44名之多。这份工作对于文化水平不高、没有特殊职业技能的燕大姐夫妇来说,是他们人生至此,最体面、最满意的工作。
村民们谋生的场景在城市,基于现实选择,村里的土地、农宅被闲置起来。张海龙在一次调研中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事实上,农宅30%的闲置率是一个全国范围内的调研数字。中国旅游协会民宿客栈与精品酒店分会会长张晓军从2013年开始关注全国范围的空心村问题,他发现,打破困局,核心要义就是唤醒沉睡的乡村闲置资源。
民宿是个舶来词,20世纪60年代,英国人口较为稀疏的西南部和中部的一些农家,为了增加收入给来当地农场参观游玩的人提供简单的食宿招待服务,这种改建自家住房提供家庭式招待,被认为是最早的民宿。20世纪80、90年代,民宿传入中国大陆,最初以农家乐和家庭旅馆为主要形式。
2003年前后,在浙江莫干山几家精品民宿的示范下,丽江、大理、乌镇、鼓浪屿等旅游目的地,陆续兴建民宿。2015年之后,这些坐落在旖旎的自然风景中、安宁写意的民宿,更是精准链接了都市人渴望“诗与远方”的社会情绪,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付出高昂消费,到民宿体验心中“向往的生活”。
拨开这些诗意华丽的外衣,张晓军更关注的是,过去几年,民宿在乡村建设、乡村振兴方面的突出表现。
当乡村的潜力成为社会共识,民宿在全国遍地开花,但开出租车的燕大姐在2018年才第一次听说“民宿”这个新鲜词儿。
与此同时,张海龙也正在调研平谷民宿的经营情况。他发现,同为京郊地区,延庆、怀柔、密云的精品民宿已办得有声有色,放眼整个平谷,叫得上名号的精品民宿屈指可数,乡村休闲业态还停留在农家院为主体的阶段。
在研究民宿行业多年的张晓军看来,张海龙对市场的感知是敏锐的。目前被市场追捧的精品民宿之所以成功,是城市资本与乡村资源结合的产物。城市人用他们的思维方式、品味、审美在乡村改建房屋,打造他们认可的乡村生活方式,并引来城市消费者。
在国企积累了丰富营销经验的张海龙意识到,平谷地区的整体业态亟须升级。但作为生长于此的农家子弟,他深深明白农户对消费市场、资本运营的认知充满局限性。
2020年,张海龙成立一家文旅公司,专门服务开办民宿的农户,为他们提供设计创意、政策信息、运营管理、服务培训等的全过程、保姆式服务。
就在张海龙成立公司之时,燕大姐正打算把自家两个小院子改建成民宿。事实上,这一转变实在有很多迫不得已的成分。网约车与新冠疫情的冲击下,开出租的夫妻俩收入锐减。
2021年3月,燕大姐退了车回到村里,她破釜沉舟,投入全部积蓄之外,又和亲朋好友借了不少钱修建民宿。她托熟人介绍了设计师,把两个院子中的一个建成高端精品民宿;另一个,燕大姐按照自己的想象,装修成了可以待客的农家院落。
房子盖好了,困难也随之而来。
对于燕大姐来说,除了客源是一个大难题,她自己设计的农家院问题更多:院子比寻常“农家乐”要高端,却没有达到时下流行的民宿硬件品质,两边不靠,很是尴尬。
今年四月,燕大姐辗转听说了张海龙的公司可以帮助她摆脱困境,这才有了小院以“太后的猫”为主题的第二次转型改造。
试营业第五天,张海龙来燕大姐家看看经营情况,他们从设计主题时就希望精准把握市场需求点,找到自己客户群体,现在小院开始正式接受检验。
农家走出的“新农人”
去年,张海龙带着全家从市区撤回平谷,这个闲置了多年的院子是他和妻子的婚房,他把一家人的生活重新安放在了农村。
张海龙的妻子本来是北京市第二幼儿园的老师,辞职回到乡村,相当于把她原本安稳的生活连根拔起。孩子们也离开了熟悉的环境,放弃了更优质的教育资源,退回平谷读书。
对这一家人而言,返乡创业除了田园牧歌、雄心壮志,他们还不得不经历真实的疼痛。
张海龙每天都很忙碌,但回到家,这样温馨的亲子时光也能带给他莫大的抚慰。
张海龙返乡创业的这几年,恰逢国家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战略提出并实施的关键时期。据农业农村部数据,截至2022年6月,全国各类返乡入乡创业创新人员累计达到1120万人,他们在政策感召下、在实现自我价值的驱动下,勇于调整人生方向,投身乡村建设,让更多农家感受着新的机遇。
麻子峪村的“桃墅”民宿刚刚送走一拨客人,张海龙收到客户的好评,特意赶来和房东交流经验。
这个民宿位于平谷大桃的主产地大华山镇,房主是一个桃农之家,房前屋后种着十余亩桃林。叶海顺与张海龙是同龄人,有着京郊农家子弟相似的人生经历。他们靠读书走进城市,从村民变市民,因为父母还留在农村,他们和这片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牵连。
与父辈们在闭塞的一亩三分地上过了大半辈子不同,正值壮年的这一代农家子弟随着走进更大的世界,开始对身份产生迷茫。海顺的微信名叫“平谷农民”,但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有真切感受,却是在走出平谷,融入繁华都市之后。
海顺对身份的自卑,源于农民家庭生产资源匮乏、经济收入的有限。他从小看着父母辛辛苦苦地务农、打零工,但每到开学交学费时,父母还要东挪西凑。直到他工作之后,家里的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五年前,海顺父亲患重病去世,人财两空给这个家庭再添阴霾。
海顺和妻子在城里安了家,只有周末才回到村里看望独居的母亲。海顺妈妈58岁了,独自照管着桃园,日渐衰老。母亲的健康和未来没有精力接管的桃园,都是海顺的心病。
转机发生在去年,海顺跟母亲商量,要把老房子推倒,建一个民宿,母亲对此不理解、不情愿。
除了不舍,海顺妈妈更多的是担心,在她看来,城里人来农村玩儿,都是逛景点,顺便到农家院吃饭住宿。但他们的村子附近没有景点,也没有采摘园,谁愿意到这里消费呢?
妈妈的担心海顺并不以为意,他做销售工作多年,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调研过,但海顺隐约感到,当下正是精品民宿的红利时期,具有乐观的市场潜力。而近年来,随着国家农村人居环境整治工作的推进,污水治理、厕所革命、垃圾分类、公共服务能力显著提升,使普通农宅改建民宿成为可能。
当时,海顺小两口只有20万存款,但建设民宿至少100万起步,一家人东拼西凑,又借了几十万外债,终于把民宿建了起来。
这个夏天,“桃墅”的生意很是不错。工作日时常有来客,每个周末房间都能爆满。海顺妈妈担心“离景区远”“无游玩项目”的困扰根本没有发生。就像这拨客人,六个家庭一起来度假,就宅在院子里,整整待了三天。
事实上,近几年“反向旅游”成为流行,人们喜欢避开人潮,选择安静、清闲的地方,度过一个“不做计划,不赶景点,睡到自然醒,休息为主,游玩为辅”的假期,网友戏称“躺游”。海顺家的民宿,正是迎合了这种度假需要。
“桃墅”其实是一个共生院,院子主体是民宿,侧后方一个隐蔽独立的空间是海顺妈妈的生活区。
因为海顺夫妻俩在城区上班,海顺妈妈才是民宿管家。有客人入住的时候,海顺妈妈通常五点多钟就起床准备。
早饭没有一定之规,通常由民宿管家自由发挥,海顺妈妈的农家早饭就很受客人欢迎。
一年前,海顺妈妈都不知道什么是民宿,现在却也把管家做得游刃有余。因为与张海龙公司的合作,营销、获客、结账等很多环节都不需要她操心,老人只需迎来送往,做早餐、打扫卫生等服务工作。
因为与张海龙团队的合作,民宿在办理资质牌照、对接相关部门、消防安全维护等环节也都不需要海顺操心,他和妻子终于在城市和乡村的往来奔忙中,寻找到一个可以兼顾的平衡点。
海顺坦言,“桃墅”的意义更在于让他重新认识了他的乡村、土地和农家子弟的身份。这些伴随了他三十多年的事物,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下,价值终于被看见。
城市与乡村的双向互动
截至目前,与张海龙合作的平谷乡村民宿已达50家。每天,张海龙奔波在各个项目之间,难得有空闲让自己安静一会儿。
即是休闲也是考察,张海龙早就听闻在平谷的深山中,有一家网红咖啡馆,据说小店只提供咖啡甜点,在冬天的工作日,也有很多城里的客人驱车近百公里来到这里喝杯咖啡,或网络办公或纯粹消磨时间。
这个咖啡馆也是由农家小院改建而成,经营者是一对城里来的设计师夫妻。三年前,小林和小叶在来平谷游玩,清晨醒来,被乡村的宁静美好吸引。
因为夫妻俩都是自由设计师,能上网就能工作,他们最终找到这个农家院长租了下来。
丈夫小叶喜欢做咖啡,做多了自己喝不完,就分享给邻居们。
某一天,夫妻俩突发奇想,干脆支起一个小招牌,在自己家厨房打造起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咖啡馆,没想到第一天就有顾客上门了。
一年后,小两口的咖啡馆因生意好而扩建,他们又租下了一个小院,成了现在每天顾客不断的景象。
其实,夫妻俩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人们愿意远道而来,光顾小店,他们只是按照自己审美把店装修成喜欢的模样,把咖啡和甜品做成喜欢的口味,松弛舒适,顺应着大山里的缓慢的生活节拍。
小林夫妻俩最初的无心之举得到了村里的欢迎,在他们还没打算正儿八经做生意的时候,村干部发现他们后、就热情表达了对小店的欢迎,并协助他们顺利办理了营业执照等手续。而小店的火热,也让原本宁静的空心村人多了、知名了。
一杯咖啡的时间,张海龙在这里看到了城市元素与乡村元素的积极互动,更看到了夫妻俩特有的人格魅力,赋予小店强大的生命活力。这让他不由地思考旗下民宿未来的努力方向。
就在这个十月,来找张海龙洽谈合作的农户就有十余家,进入民宿领域的人越来越多,如何有序发展、在竞争中凸显自身优势,张海龙始终对此保持的焦虑。
过去三年,民宿行业高速发展,又因疫情而留住了大量消费者,使得这个新领域吸引了高频度的消费。然而,在民宿高歌猛进的同时,市场正在逐步走向成熟,未来,消费者也必然对民宿行业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个小长假过后,北方民宿将进入长达五个月的淡季,民宿预备过冬,但张海龙却不能闲下来,培训管家、研发新项目、装修新主题,这个冬天,他与农户们都还有很多工作要忙碌。
张海龙帮助燕大姐家申请了《北京市休闲农业十百千万畅游行动》项目,民宿还因此获得了资源,将引入咖啡元素。但燕大姐还不会使用电脑。
好在下个月,燕大姐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就要辞职回来帮她了。从前她觉得当出车司机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又不同了。
海顺家也送走了十一黄金周的最后一拨客人,海顺妈妈打扫完卫生后去桃林干农活了。
7月22日,文化和旅游部等10部门联合印发关于促进乡村民宿高质量发展的指导意见,提出到2025年初步形成布局合理、规模适度、内涵丰富、特色鲜明、服务优质的乡村民宿发展格局。
